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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b:两只小咖喱

【朱白】星球坠落/中篇

因为小白说想演自闭症,所以一直都想写这个题材。那就当是一个平行时空吧,完全完全完全和真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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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天的演出结束,朱一龙坐在围着一圈灯泡的化妆镜面前仔仔细细地用帕子给自己卸妆。他现在在当地最大一家游乐场的马戏团里工作,算不上什么太主要的角色,但也并非全无存在感,至少调动气氛之流总是少不了他——对,他扮演的是负责逗乐观众的小丑。虽然很多人喜欢用一句“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来概括他们台前幕后的辛酸,但其实并朱一龙不太乐意接受看客们这种自我感动。至少就他本人而言,这份工作是合适的。

 

暴露在观众视野中的时候,他须得涂抹着厚重的油彩,白墙般的脸,夸张的红唇,黑豆似的眼,这层油彩合成一张面皮,这面皮让他不以真面目示人,让他安全感十足。更重要的是小丑不用说话,不用努力说话,他要表达的一切通过肢体就能完成,这对既想表演又想尽量保持沉默的朱一龙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通过说话来自我表达,在朱一龙看来其实是件不太愉快的事情。这和他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说话,都没有太大的关系,那只是他心里一个拆解不了的死结。所以白宇让他感觉到无上的宁静,这几乎是一种必然。

 

演出完过后所有演职人员忙着换装卸妆,把一个原本就不大的化妆间撑得满满当当,发出嗡嗡的闷响。大概是归家心切,大家的步履都显得十分匆忙,服装道具全是用扔的,根本没有心思一件一件叠整齐摆好。只有朱一龙是慢条斯理的,因为他的家就这里,随时随地跟着他,他没有着急的必要。

 

白宇清瘦的影子穿梭在人群里,仔仔细细地收好被众人丢得乱七八糟的戏服和道具,要么用衣架挂起来整齐地码在悬挂戏服的地方,要么抱着道具走进道具间里一件一件分门别类放好。他特别擅长做这一类的事情,就像家里所有物件的摆放位置也从来没有差过毫厘。有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从不给个目光作为回应,但是朱一龙教过他很多遍,他记得了,便也能机械地回上一句“好”。

 

剧团里的人都知道他的情况,不会像外面的人一样把他看作不正常的病人也不会在心里吐槽他没有礼貌,这里对于白宇是片难得的净土。

 

朱一龙从镜子里看着白宇忙忙碌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就抿出些笑意来。和他挤同一块镜子拆妆发的女演员见了,便同他闲聊起来,“还好有白宇弟弟,不然咱们这剧团的服装道具都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子了。”

 

朱一龙刚擦去一只眼睛上的黑色油彩,那儿便显露清透漂亮的本色,在旁人说起白宇的时候,瞬间有道光在里面化开了,“应该是我谢谢,大家平常这么照顾他,才对。”

 

“龙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女演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哪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只不过是小白他很好,我们都很喜欢他而已。”

 

朱一龙朝她淡淡一笑,“谢谢。”

 

他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简直客气得让人没办法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和他是朋友。女演员无奈了,正好从镜子里看见白宇从后面路过,便一转身把他招呼了过来。白宇刚从道具间出来,手上空空的,手指便又开始习惯性地不停弹动,眼神也不知道转到哪里去,嘴上倒是说了一句,“好,你好。”

 

“来来来,看看你家哥哥,这样还认识不?”女演员打趣着问。

 

白宇的眼睛随着头四处乱转,就是没有看向朱一龙。她便轻轻固定住白宇的头,让他的视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又问,“看,认识吗,这是谁?”

 

朱一龙脸上的妆还厚重得很,除了一只眼睛,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出他的模样来。他当然知道这其实只是同事为活跃气氛开的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而已,但他看着白宇,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紧张。

 

小白他…能认出来吗?

 

“呜…”大概是不喜欢这样被人固定着头,白宇焦躁地左右摆动身子,同时朝朱一龙伸出一只手来,毫不犹豫地叫他,“哥、哥。”

 

朱一龙倏地松了口气。他赶紧转身握住白宇的手,笑道,“好了,别闹他了。”

 

“行啦,知道你宝贝他。”

 

白宇被拉到朱一龙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化妆镜上一圈锃亮的灯泡不知怎么引起了他的兴趣,左顾右盼了一圈最后又把眼神挪回到那上面,一双无处安放的手伸过去,用指尖戳了戳,立刻就被烫得缩了回来。朱一龙立刻抓过他的手,紧张道,“没事吧?”

 

白宇重复道,“没事吧。”

 

当然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过是指尖被烫红了一点,只不过朱一龙对白宇一切大大小小的疼痛都有条件反射般的紧张。

 

“不能碰这个,知道吗?”朱一龙告诉他。

 

白宇回道,“不能碰。”

 

“对,不能碰。”

 

可朱一龙刚一放手,白宇又要把手往那里伸。他说,“亮。”

 

朱一龙动作极其迅速截住了他的手,温柔地呵斥了一句,“小白!”

 

白宇转过头去看了看他,对上了他的视线,一秒钟,又马上转开了。他转了转手腕,朱一龙便放开了圈住他的手。

 

“很亮。”他说。

 

可朱一龙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只好迟疑着说,“对…灯都是很亮的。”

 

白宇忽然抬起手来,指尖覆在朱一龙的眼皮上,轻轻地来回抚摸了几下。

 

“很亮。”他还是重复这两个字。

 

朱一龙怔了怔。他觉得白宇应该还有更进一层的意思想要表达,便问道,“什么很亮?”

 

“什么很亮。”白宇依旧这么重复着他的话。

 

朱一龙微微低下头去,试图找到白宇晃来晃去的视线来和他对视,耐心道,“小白,什么很亮?”

 

“什么很亮。”

 

“小白?”

 

“小白。”白宇重复着,却在眼神不断飘忽着的时候,忽然说,“哥哥的眼睛。”

 

朱一龙问,“哥哥的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

 

“哥哥的眼睛,怎么了呢?”

 

“怎么了呢。”

 

“小白,你看着我。”朱一龙捧住白宇的头,认真道,“告诉哥哥,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白宇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缓缓眨了眨自己的眼睛,说,“哥哥的眼睛,很亮。”

 

没等朱一龙说上一句什么,他就甩了甩头挣开朱一龙卡在他脸颊两边的手。视线错开的瞬间,他说,“小白,认得。”

 

朱一龙终于能从这么多句破碎又无意义的对话中拼凑出白宇要表述的意思。他说他认得朱一龙,只需要一双眼睛,就能认出来。这也许是种解释,也许是种安抚,哪种都好,白宇就是这样,总能出其不意地展露自己特殊的善解人意和温柔。而朱一龙愿意用一百秒的无意义来窥得这一秒的有意义,这就是白宇对他慈悲的救赎,从他们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是如此。

 

 

刚把脸上的油彩全部卸干净,就听见同事喊了朱一龙一声。

 

“龙哥,外面有人找。”说话的人还朝他挤眉弄眼了一阵子,补充道,“是个美女呢!”

 

朱一龙想了想,回头揉揉白宇的头发交待了一句“哥哥马上回来”,再嘱咐同事帮忙照看一下,便出去了。来人果然是张清如,他其实心里有点底。最近这段时间,张清如给他发过微信也打过电话,但是他都没怎么理会。在他心里,他和张清如的交集仅止于上次吃过的那顿饭了。虽然那是场相亲没有错,但是他无意继续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他觉得对方应该能理解才对,毕竟这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谁也没有要求说相过亲就一定要发展下去的对吧?

 

可是对方似乎不这么认为,朱一龙还挺无奈的。

 

“张小姐,请问有事吗?”

 

张清如挽着耳边的碎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带着些女人特有的羞涩,怯怯地开口,“一…一龙,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朱一龙说,“都行。”

 

张清如抿唇笑了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最近你好像挺忙的,所以说抽空来找一下你。”

 

朱一龙叹了口气,“张小姐…”

 

“叫我清如就可以!”张清如赶忙抢白。

 

“…好吧,清如,我们其实只是,吃过一顿饭而已。”朱一龙试图解释自己并无意于那次相亲,斟酌着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清如闻言咬了咬唇。她其实能感觉到朱一龙无意于自己,但她还是很满意这个相亲对象的。她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天天赶着催婚,相过无数次亲,这次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自己各方面都还挺满意的对象,当然就想着要努力争取一下。在她的观念里,朱一龙愿意来跟她吃这一餐饭,至少就证明他也是有意处对象的。至于朱一龙的那个弟弟——其实张清如也纠结了一阵子,但是最终还是对朱一龙的好感打败了顾虑,而且她的朋友也劝过她,说这从另一方面来看其实也是好事,至少证明这个男人有责任心、会照顾人,最重要是她现在也没什么可挑的了,遇见还不错的就得赶紧抓牢。

 

所以她追到了朱一龙工作的地方,想着表达一下自己可以接受白宇的意思,也许可以博得对方的好感。哪知朱一龙一听见她说“不介意”这种话,声音反而冷了几分。他说,“小白他,没有任何问题,不需要别人的,‘不介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清如急忙反驳道,“我的意思是,我…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他。这些年你一个人,很辛苦不是吗?我愿意分担你的辛苦。”

 

“你误会了。”朱一龙说,“我从来不,觉得辛苦。”

 

“但是,但是有个人和你一起照顾他不是更好吗?”

 

“他不需要别人。”

 

张清如显然觉得受伤了。她有些难过地看着朱一龙,说,“其实,这只是你拒绝我的借口吧?”

 

朱一龙不想解释更多,只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丢失的尊严让张清如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难道你真想这样自己一辈子养着他吗?你想过没有,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一样接受他的,你这样的态度,这辈子都成不了家!”

 

朱一龙淡淡道,“那,就不成家。”

 

张清如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主动特别可笑。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抛掉了多少面子,才一天天地给他发信息、打电话,甚至追到了这里。可结果呢?结果是换来她相亲对象的一句“那就不成家”。她得有多讨人嫌才会这样?

 

朱一龙看见张清如瘦小的肩膀在夜风中颤抖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口安慰几句,就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接近。

 

“龙哥!小白不见了!”

 

朱一龙大脑“嗡”地响了一声,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个瞬间远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灵魂的震颤,在他躯壳里面,疯狂地撞击着他这副不堪一击的皮囊。他猛地转过身去,晃着向他跑过来的那个人的肩膀,张了张嘴,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张清如和那位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面部和嘴巴都仿佛在痉挛抽搐,他的表情很用力,甚至用力到扭曲的地步,但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朱一龙,他那许多年未曾造访过的“失语症”,在白宇走失的这个夜晚,不合时宜地,光顾了。

 

5

 

朱一龙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严重的车祸,成为了孤儿。上帝慈悲,让他得以幸存,同时又极为残忍,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因为车祸时的猛烈撞击,他的脑子里凝结了些血块,压迫了他的语言神经,他开不了口了。

 

任谁也接受不了这种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多年的幸福完满一朝碎成齑粉,孑然一身的同时又痛苦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小小的朱一龙自鲜血淋漓的噩梦中醒来,揪着医院的床单,绝望地扯着嗓子,用力到脖子上青筋暴起、浑身发抖,直至干呕不止,满脸爬满泪水,终究也只是徒劳。

 

那段时间他时常在想,与其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不如干脆就在那场车祸里死去,这样他就不用面对这些。但是他太小了,他没有勇气赴死,最后因为无人抚养照看,辗转被送去了当地一家福利机构里面继续生活。那里的老师们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一群普遍不幸的孩子们,但是朱一龙仍旧排斥别人对他示好。他变得很自卑,尤其害怕听见大家做游戏时候的欢声笑语,时常想尽办法用手、用被子、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耳朵,他觉得所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话都是对自己不留情面的嘲讽和侮辱,他恨透了,巴不得自己连听力也一并失去。

 

他变成孤独又敏感的一只小兽,只愿意独自舔舐伤口。

 

白宇是在他后几个月的时候来的,听说是被父母故意丢在了福利院门口,口袋里塞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这大概是那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想在他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那时候谁也没有什么“孤独症”这样的概念,就算是有,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一个和这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孩子。不知道在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被抛弃”这么一个概念,总之福利院的老师发现白宇的时候,他正低头玩着手里脏兮兮的小球,在毒辣的太阳下面烤着,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嘴唇泛着白,几乎就要脱水昏厥。

 

烈日当空的下午,他不知道要躲到阴影下面去,父母将他放在什么地方,他就在什么地方,只要眼前还有自己感兴趣的物件,他就不会挪到半寸。

 

老师将他捡回福利院,他果不其然就因为中暑大病了一场。福利院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看他,他惨白着一张小脸躺在床上打点滴,闭着眼睛,眉清目秀的样子很是招人疼。人都容易被长得好看的人吸引,即使是小朋友也不例外。大家都想和白宇做朋友,在他病情逐渐好转的时候争先恐后地围着他转,但谁都没有想到,他和另一个同样长得很漂亮的人一样,是个怪咖。

 

他不怎么说话,神情木木的,眼神从不和人产生交集,总是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比如蹲在地上用捡来的树枝在沙地上画画,画的是什么东西别人也看不明白。别人接近他的时候,他总会显得很不自在,甚至极度焦灼。

 

意外发生在一次集体活动中。孩子们想要他一起加入游戏,锲而不舍地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了许久,小白宇肉眼可见地恐慌焦虑起来,额角不断滑下冷汗,喉咙里甚至发出低低的“呜呜”声。但没有人理解他的不安,在他们心里,邀请白宇玩游戏是他们的示好,见他这么久了一直不理人,就有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有个大一些的孩子骂他不知好歹,一下子抢走了他手上的树枝——就这么一个瞬间,白宇忽然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炮弹一般急冲向那个抢他东西的孩子,一口咬上那人的肩膀,“呜呜呜”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瘆人,旁边围着的一群孩子都被吓到,不自觉地向后退。直到那被咬住肩膀的孩子发出哀嚎并且求救,众人才一哄而上,试图去将白宇拉开。

 

可白宇发怒的时候好像总有能和全世界抗衡的力气,他不松口,一个人抗衡着好多人的拉扯,齿缝间逐渐渗出些红色的血丝来。那被咬着的孩子哀嚎不停,其他孩子见血了便也更加着急,开始不管不顾地使用蛮力。最后白宇还是被拉开了,他狼狈地被人推到在地上,白色的T恤扑满了泥土和灰尘。

 

很快大家就发现他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具有战斗力,他倒在地上以后,就开始不停地发抖。这么长时间的示好也没有换来一丝一毫的回应,反而还被他竖起浑身的尖刺给刺伤了,大家开始不忿,尤其刚才那个几乎被咬下一块肉的大孩子更是怒极,他平日里就是孩子头,一声令下,所有人便开始围着白宇拳打脚踢。

 

谁说不幸一定就能理解不幸,在失控的情绪面前,人人平等。白宇再怎么尖牙利爪,终究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面对所有人的围攻,只能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任白衣上沾满乱七八糟的脚印。有人捡了小石子丢他,在他额角砸出个浅浅的伤口,渗出些稀薄的血丝。他很疼,但除了一声声的呜咽,他什么也反抗不了。

 

这动静终于还是引来了老师的注意。攻击行为被及时制止,白宇被人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却不太领情似的,没等老师关心一句或是把他带去医务室里处理一下伤口,他就猛地把人往旁边一推,自己埋着头跑开了。

 

 

朱一龙没有想到白宇也会冲上天台来。他平常都爱自己待这里,因为这里比较清静,没有人会试图跟他说话。刚才楼底下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他看见白宇是怎样爆发又是怎样被大家拳打脚踢,老师也是经他提醒才发现状况并且赶去调解的,但他无意把自己卷进去,他厌倦极了,只要是有可能需要跟人沟通说话的情景,他都厌倦极了。

 

白宇气喘吁吁地推开天台的大门,脸上流淌着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但是它们卷着灰尘扑簌落下,把他那张白净的小脸污染成了脏兮兮的模样。朱一龙没有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朱一龙说话——不,他根本就像没有看到朱一龙一样,即使眼睛扫过他身上,也很快掠过去,好像那里根本没有坐着一个人。

 

他蹲在角落里,十分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朱一龙看了几眼,心想他这是偷了粉笔跑来这里画画吗?画什么?把刚才那些揍了他的人都画成猪头吗?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不声不响地坚持做同一件事情那么久,而且,他蹲的地方还那么热。

 

朱一龙平常和人疏远,却并不代表他全然冷漠,只不过是对自己丧失语言能力的自卑让他无意掺和进人群中去。但他还是保留有孩子天生的好奇心,白宇在那边写写画画蹲了那么久,而且一直安静,他终于按捺不住,走过去,一盘腿在他对面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才觉得有些难堪,他又不能讲话,坐过来干什么呢?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白宇压根儿就没有抬眼看他,一眼也没有。这反而让朱一龙觉得自在。他手里抓着个石子在水泥地上反复地画,因为图案都叠在一起了,所以朱一龙完全看不出他究竟画了些什么,但他竟然看入迷了。

 

很无聊的下午,很无聊的画,很无聊的两个人,他们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往地面坠,在各自的身前晕开好大一片深色。直到白宇抬起手,用手背在脸上蹭了几下,朱一龙才顺着他的动作看见了他脸上几个小伤口。大概是被汗水蛰得有些刺痛,所以他才忍不住蹭?朱一龙是这么猜的,反正白宇也给不了他正确答案。

 

还是不忍心看着对方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朱一龙跑去楼下医务室想找老师拿一些棉签、创可贴还有生理盐水之类的东西。这已经是他今天为了白宇第二次主动和别人进行沟通了,他强忍住心里的屈辱感,嘴里吚吚呜呜地,配合着些肢体动作极力表达,见老师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便拿了笔筒里的笔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了。

 

他心有不甘,写得很用力,几乎把那层薄薄的纸刺破。医务室的老师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要的东西用一个塑料袋装好,给了他。朱一龙很感激,因为老师如果要问缘由的话,他便又要多表达一个句子的意思了。

 

回去天台上的时候,白宇已经没有在画画了。他靠着栏杆,仰起头,专注地看着头顶被晚霞染成玫瑰色的天空。朱一龙在他身边坐下,把塑料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白宇没有反应。他又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白宇身子轻轻抖了一下,头迅速地垂下来,脏兮兮的手指弹动着,好像又陷入莫名的焦躁。

 

朱一龙实在很苦恼,他在心里想白宇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不会说话,甚至连听也听不见。犹豫了好半天,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餐巾纸,倒了点生理盐水在上面,然后凑上去,想帮白宇先把脸擦干净。可是白宇反应巨大,一下子推开他冲出老远的距离,朱一龙跟着站起来,没有办法说话的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其实没有恶意,只能站在那里徒劳地张着嘴,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单音节,手足无措地,把整张脸都给憋红了。

 

空旷的天台上一下子响起了两个声音,一边是白宇焦躁的呜咽,一边是朱一龙多余的吚呜。他们两个像是被各自关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谁也不能理解谁的意思。朱一龙放弃了,他就知道他不该多管闲事,反正他不会说话,做什么都是多余。他自暴自弃地把塑料袋往旁边一扔,压抑着的难过和无力感巨浪一样席卷过来,“轰”地一下把他拍进幽暗的深海。他觉得无法呼吸,抱着双膝,把头埋进去,肩膀颤抖着,无声地掉眼泪。

 

他怎么能变得这么没用呢?朱一龙忍不住这样责怪自己。

 

忽然耳边传来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蹭干净眼泪抬起头来,发现塑料袋又被扔到了自己身前,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脏兮兮的白色球鞋,他一路顺着向上看,看见白宇站在那里,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样弹动着,头晃来晃去,眼睛四处乱瞟,但却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不哭。”

 

原来他是会说话的。朱一龙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自己终于遇见了一个同类。可是白宇那看上去没什么多余表情却意外显得很单纯的一张脸没有让他觉得有任何不适,他没有办法像嫉妒别人那样去嫉妒他。

 

“不哭。”白宇又瞧着其他地方,重复了这一句话。

 

朱一龙想反驳说自己没有哭,可是条件不允许。他看着白宇,只觉得对方的做法让他非常费解——这是想安慰他吗?有这样安慰人的吗?怎么低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呢?朱一龙有些凶神恶煞地扯了扯白宇的裤腿,没用,再扯,还是没用,锲而不舍扯了半天,白宇终于大发慈悲地垂头扫了他一眼,“不哭。”

 

朱一龙有点尴尬,把之前白宇用来乱涂乱画的那个小石子拿过来,在水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我没哭”。可白宇不看,怎么也不看,朱一龙便有些恼,站起来按着白宇的肩膀强行让他坐下,指着地上的三个字给他看。

 

白宇迫于他的动作垂了头。还好他是认得字的,看了几眼便重复,“我没哭,我没哭。”

 

朱一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宇和他、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只是这不一样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一时半刻想不太明白。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白宇眼神还是四处转,看上去完全没在关心朱一龙,可他不走,就那么一直坐着,朱一龙又觉得,他可能是在关心自己。

 

可能,可能。从最开始,朱一龙就只能用“可能”这种模糊的词汇来定义他。

 

大概真是意识到朱一龙没有恶意,最后白宇还是让他把自己脸上的污渍擦干净了。朱一龙擦拭得很费劲,因为白宇总是把头乱转,用手固定着他的头他还不乐意,晃晃荡荡地又要扭开。朱一龙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怜他被人欺负成那样,他只知道自己特别有耐心地随着他的头转来转去,给他擦了脸,洗了伤口,还贴了创可贴。

 

他们一起分享了当天晚上的月色。在无垠的星空下,朱一龙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陪伴和安宁之间,一点儿也不冲突。所以,他要和身边这个人做朋友。

 

6

 

朱一龙和白宇变成了福利院里最不被孩子们接纳的两个人,因为他们两个一样奇怪。怪咖和怪咖才能玩到一起,大家聚在一起玩耍时,就喜欢变着花样嘲笑他们。知道白宇喜欢画画,而且好像还有一定的基础,老师们送了一套绘画工具给他,白宇很开心,脸上露出了少见兴奋的表情。可是其他孩子都故意闹他,总是在他安静画画的时候,在他身边把水彩颜料丢来丢去地作弄他,有时候兴头来了还会把他的画撕成一条一条地往空中抛。因为知道了白宇一发怒就会咬人,大家都十分聪明地选择不去靠近他,十几个孩子,把他心爱的东西这里扔那里,在空旷的教室里跑来跑去,大笑着,嬉闹着,仿佛白宇脸上的焦灼和愤怒就是他们所有快乐的源泉。

 

朱一龙因为这个和他们打过很多次架,每一次都打得浑身挂彩,蹭一身颜料一身灰,漂亮的脸上隔几天就有新的淤青,总之每天都有新的狼狈。可是这根本没有用,别说他们两个势单力薄根本打不过那么多人,单说朱一龙自己这一发起狠想要回嘴的模样就是大家新的乐趣。他扯着嗓子说不出话,在别人骂他们是“哑巴”、“怪物”的时候,即使很努力抻长脖子,面部痉挛着,也只能发出些奇怪的声音。

 

大家怪模怪样地学着朱一龙用力说话的表情和他发出的奇怪声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朱一龙气得无从发泄,头一次揪着领头人的领子把他压在身下不停地挥着拳头,他红了眼,下手没轻重,最后竟然是白宇从背后用力抱住他,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哥哥。”

 

他只用这两个字,就让朱一龙冷静下来了。他脱力向后浑身一倒,白宇接住了他。孩子们惊叫着四处逃窜,朱一龙却转头抱住白宇,发出怪异的、但绝望至极的悲鸣。他好难过,不仅难过被肆意嘲笑的自己,还因为他保护不了白宇。他自己也是残缺不全的,他有弱点,这样的他想要护着白宇,根本只会让白宇伤上加伤。可就在白宇任他放声大哭的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不要这样,不应该这样,他不要让自己和白宇只能互相舔舐伤口,那太悲惨、太懦弱,还会辜负白宇对他所有的信任。

 

第一次,他对这不公平的命运,产生了要奋力反抗的决心。

 

他要练习说话。

 

朱一龙开始瞒着白宇做发声练习,之所以要瞒着白宇,是因为那实在不算什么轻松的过程。没人帮他,没人辅导,他对自己又相当能狠得下心来,于是每一天自己躲起来的那一两个小时他都过得特别痛苦。他抠着喉咙用力吐气和发声,时常因为过于急切干呕不止,甚至真的会吐掉之前吃过的所有东西。但这样激烈的办法却收效甚微,他疯狂地揉乱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用尽全力用拳头去砸地面、砸砖墙,在急促的喘息声中近乎狂躁地宣泄着自己的崩溃。

 

而这些崩溃他必须全部自己消化,一点不漏地,全部自己消化。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躲起来不见人影的这几个小时,白宇也总是焦灼。他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朱一龙,就会把自己锁在平常画画的教室里面,摔颜料,扔画板,踢桌子,撕画,一切一切能表达他情绪的行为他都做到了极致,没有人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亟待爆发的情绪,老师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喊他劝他,全部都无济于事。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受不同的伤。

 

好一段时间过后,朱一龙才无意间知道了白宇会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这样折磨自己,于是他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一行话,“小白别怕,我会一直在。”他不知道白宇究竟有没有读懂这个句子的意思,但是自那之后,白宇确实被安抚了似的,不再那样发疯了。

 

 

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发声练习,干呕到食管都剧烈灼痛的朱一龙坐在地上发呆。头顶的日光过剩,他感到一种空洞又虚无的乏力,他头昏脑胀地随意向旁边一到,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睁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任由眼泪往下淌。忽然,倒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白色球鞋,他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那双球鞋又不见了。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转角,转身过去看时,竟然真的看见了白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会在这边练习发声——也或许真的只是巧合?朱一龙不确定,因为白宇在这个地方,确实只是抱着一个画板在画画而已。

 

但是,好吧,朱一龙更愿意把这件事情想得更浪漫些,他更愿意相信白宇是躲在这里陪他练习。

 

自那之后,朱一龙便不再专门躲着白宇去练习发声了,他珍惜白宇这样无声的陪伴。而且事实上,就算白宇陪在他身边存在感也很弱,他的注意力好像根本就在面前的画板和颜料上面,无论朱一龙在旁边如何痛苦地吐气发声,他都不会在意。但这反而让朱一龙更加放松,因为用力说话的时候表情都是很丑陋的,他确实不需要别人全身心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朱一龙不知道白宇这样陪了自己多久,有白宇在身边的日子他总是不会去计较时间,就像是你知道一个人会一直在那里,那么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月,这些计量单位全都变得不重要,你只会记得一个“一直”,那就非常足够了。

 

 

季节从夏入秋再到冬,好像表示年份的那个数字也在向上增长,朱一龙可以发出些微弱的气音了,虽然还是很艰难,但他真的很开心,因为他重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嘴巴又可以拼凑出句子来,他正在逐渐走向胜利。

 

他找来了一本《小王子》,那是他很喜欢的一本书,虽然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对于里面的一些内容都是一知半解,但这不影响他的喜欢。在认真的发声练习过后,他会打开这本书,对着白宇念。每天都念。

 

他念到小王子的玫瑰花,“她精心选择着她将来的颜色,慢慢腾腾地妆饰着,一片片地搭配着她的花瓣,她不愿象虞美人那样一出世就满脸皱纹。她要让自己带着光艳夺目的丽姿来到这世间。是的,她是非常爱俏的。她用好些日子天仙般地梳妆打扮。然后,在一天的早晨,恰好在太阳升起的进修,她开放了。”

 

念到小王子因为和玫瑰花闹别扭而离开自己的星球,又在知道了“短暂”这个词的意思之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花是短暂的,而且她只有四根刺来防御外侮!可我还把她独自留在家里!”

 

他念到小王子遇见了一只告诉他什么是“驯服”的狐狸,“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但是,你有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然后小王子终于明白哪怕在地球上还有千千万万朵玫瑰,他的那一朵也是独一无二的。

 

“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两三只为了变蝴蝶而外)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所谓“驯服”,就是让你变得独一无二,哪怕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要和我相遇。

 

 

白宇从来不对他念的任何内容作出回应,朱一龙将这个故事反反复复地念了那么久,他也没有转头看过他一眼。朱一龙甚至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他说话的声音还太模糊,口齿不清楚,所以白宇根本听不出他究竟在念些什么。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坐在白宇面前的时候,他是自在而满足的,他想他不应该贪心太多。

 

直到有一天,白宇在他念完当天的故事之后,送了一张画给他。朱一龙接过来看,纸上画着的就是一支玫瑰,四根刺,鲜艳的红色热烈地燃烧,看起来骄傲又美丽。

 

这是朱一龙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白宇一直一直,都有在认真听他讲话。哪怕他说得再模糊、再磕绊、再别扭,他都听了。

 

那么白宇一定也是他的玫瑰,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那一朵。


tbc.


这篇后半段俩人都不会说话,几乎没有对白,我佛了,不知道大家能看下去吗qaq

蓝后,今天也期待评论鸭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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