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喱咖喱呀

【夜裴】有雪来

全文1.5w+完结，全私设预警

原本是给冬老师 @冬佩利儿 的G文，但是本子出不了了，所以就发出来了。是个轮回转世的故事，所以虽然标题是夜裴，但也有其他by48出没。

冬天适合看大雪纷扬。

有雪来

1

 

曹光站在家门口，做了第一百零八次深呼吸。

 

他觉得门背后八成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等着他。不，不是觉得，是肯定。

 

第一百零九次，吸气——呼气——

 

第一百一十次——

 

好，他准备好了！

 

曹光把大拇指按进门锁的感应区里，“滴滴”两声之后，忐忑地压下门把手，以树懒的速度缓缓推开了家里的大门——

 

诶？怎么黑漆漆的？遮光窗帘拉起来了？不在家？

 

曹光试探着喊了一句，“爸，我回来——卧槽！”

 

忽然有人在他耳旁吹气，曹光吓得猛一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在客厅里响起来，他一听，还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环绕立体声带点混响的那种：“欲得光明，先尊黑夜。”

 

果然。

 

曹光：“………”

 

曹光：“爸，别玩儿了。”

 

四周忽然亮堂起来，曹光定睛一看，顿时头疼。客厅俨然已经不是那个正常的客厅了。它变成了中世纪欧洲古堡的巴洛克式画风，繁复奢华，极尽浮夸，坐在沙发中间的男人摇晃着一杯红酒，服饰华丽，姿容出尘，眉心一点红痕异常妖冶。只见他薄唇亲启，朝曹光勾了勾手指，幽幽唤道，“来，我儿，离家那么久，让我尝尝你的血液是否依然可口。”

 

……

 

这什么奇怪又中二的台词，吸血鬼主题吗？？？

 

曹光无奈道，“爸，我亲爸，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用这么惊世骇俗的仪式迎接我回家？”

 

夜尊摆好的造型瞬间垮掉，“我让你过来！”

 

可曹光打了个呵欠转头就要回房，“对不住了爸爸，昨天通宵打游戏，先让我睡会儿。”

 

结果夜尊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抓，曹光就轻飘飘地离地，“咻”地一下撞进夜尊怀里。他立刻想要站起来，结果被夜尊不由分说用手一捞，又跌了回去。

 

曹光有些急了，“干嘛啊？快放开我！”

 

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在夜尊面前简直不要太使不上劲儿。夜尊扣着曹光的腰，感觉都没有使什么力气，就把人制得死死的，“翅膀硬了是吧，抱一下都不行了。”

 

曹光小时候是经常缩在他怀里睡觉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人儿，睡着的的时候蜷成小小的一团，肉乎乎的小手会揪着夜尊胸前的衣服不放，呼吸轻轻的，像只小猫咪，害得夜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小娃娃揉坏摔碎。

 

可现在呢，小娃娃长大了，长成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居然就不让他抱了。

 

“我都这么大了，再抱来抱去的，多不合适啊！”曹光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

 

可夜尊挑了挑眉，完全不买账，“有什么不合适的？”

 

曹光一下子就不敢看他了。夜尊本就生来一副好皮囊，今天玩这种中二的cosplay还特意给自己整了套很吸血鬼的装扮，不看衣服光看那张脸，唇红齿白，一抹血色红痕点在眉心，挑眉轻笑的时候邪气冲天又该死的好看，曹光觉得自己八成是还没怎么见过世面，否则为什么抵抗不了这样的蛊惑。

 

罪过，真的罪过。

 

曹光垂着头玩自己的手指，心虚得声音发闷，“我已经成年了好吧？”

 

夜尊嗤笑一声，“成年又怎样？”

 

曹光躲闪着他的目光说，“成年就…没道理还让你抱啊。”

 

夜尊看着他，只觉得这只自己从小养大的小猫咪是愈发地与自己疏远了，见他坐在自己身前还不愿抬头看自己，更是心生不满，直接两指捏着他的下巴就迫使他抬起头来，“干嘛不看着我说话？”

 

“没有，不是，”曹光眼神乱瞟，给了个很没说服力的解释，“主要是爸你今天这身真的太中二了，我完全没眼看好吧？”

 

“……”夜尊冷哼一声，随即挥一挥衣袖，把眼前华丽浮夸的客厅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连带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起。然后曹光更觉得不对了。刚才用法术变出来那身衣服好歹还层层叠叠地把夜尊裹得严实，现在法术一解，他自己的衣服居然就只是件睡袍，深V的领口向下无限延伸，露出一片白皙却结实的胸膛，曹光垂眸看了一眼，目光挪开，垂眸又看一眼，目光又挪开，垂眸再看——不行！不能再看了！

 

曹光忽然跟一条活蹦乱跳摇首摆尾的鱼一样猛地一弹，终于从毫无防备的夜尊怀里挣脱出来，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夜尊一下子蹙起眉头，“又怎么了？”

 

曹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干笑，“热啊。”

 

是热，少年血气方刚，年轻的身体蕴含火种，被另一个人的体温烫到，就容易冒一脑门儿的汗。可惜夜尊不懂这些，他不是人类，活了上千年，到底也没怎么彻底参透人类那些复杂的七情六欲。他只知道，曹光是他一手养大的，他们没有任何道理不亲近。

 

“那开空调？”夜尊问。

 

结果曹光直接忽略掉这句话，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回自己房间里去，“我真困了！爸晚安！”

 

那道房门“砰”地一声在夜尊面前关上，门后还传来轻微的“啪嗒”声——曹光竟然把门反了。夜尊费解地眨了眨眼睛——反锁有用吗？他想进去的话，还不就是穿个墙的功夫而已。

 

但曹光竟然学会反锁门了，这是个大事儿。

 

夜尊仔细想了想——之前那几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年纪，开始疏远他的？ 

 

2

 

夜尊是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在狐妖里也是顶高贵的品种。只可惜命不太好，出世时因为双生兄弟妖气过盛，生生打散了他身上一窍精魂，这导致夜尊幼时病榻缠身，两百年了也无法完全化形，还是个半人半狐的模样。对于妖怪来说，修炼不成人形是件很跌份儿的事情，尤其还落下了个半妖形态。夜尊自然是恼恨自己古怪的，但这是后天修炼无法弥补的事情，他无能为力，性情便愈发乖张，时而喜怒无常，族里很少有人同他亲近。

 

直到有一日，他的狐王父亲带了个人类少年到他的面前，看模样，约莫是人类十二三岁的年纪。那时夜尊虽然已经两百多岁，但在狐族中仍旧是个未成年，身高跟那少年差不了多少，见他的眼神不时往自己头顶的狐耳还有身后甩来甩去的几条尾巴上瞟，顿生恼怒之意，几条尾巴用力扫上去，那少年便一头磕上桌角，鲜血淌了半边脸。但他哼也没有哼一声，只是很快地挺直了腰板站好，一双淡漠的眼睛垂下来，不再去看夜尊了。

 

他不害怕，不愤怒，也好像不疼似的，就那么站在那里，像尊雕塑。

 

夜尊忽然又觉得有趣，一条尾巴将他卷至自己身前，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抬了抬眸，语调平平，“这不重要。”

 

夜尊难得耐下性子，又问几遍，可他全然不给面子，坚持不肯松口。于是夜尊再次恼了，尾巴一扬将他抛出去，他便重重地摔在地上，闷闷地咳出一口血来。夜尊在他身前蹲下，恶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声音里全是狠厉，“理由呢？”

 

那少年露出嘲讽的眼神，“没有理由。”

 

夜尊怒极，扔下受伤的他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长袍一拂，转身离开了。原想任他自生自灭，可狐王却告诉夜尊，他不可以不管他，不仅不可以不管他，还须得时时让他陪伴身侧。

 

夜尊不解，“他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已。”

 

狐王摸了摸他头顶的毛茸茸的狐耳，叹气道，“可他身上，有你的药啊。”

 

夜尊知道父亲一直在寻找帮他补足那窍精魂的办法，但是这么多年了，奇珍异宝他吞了不少、见了不少，却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现在区区一个人类而已，他就更加不屑，只觉得父亲又是在做什么无用功，是以根本就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但父亲的吩咐他还是会听的。当天晚上夜尊不情不愿地端了份吃食回去那房里帮人类少年疗伤，那少年也不客气，安安静静地吃完东西，对他淡淡道谢。

 

夜尊试图从他眼睛里找出别的什么情绪来，可事实上，那里什么也没有。他觉得不可思议——人类不应该七情六欲齐聚，喜怒哀乐共存才对吗？为什么眼前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就这样清冷呢？

 

夜尊想了想，问，“你不生气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好气的。”

 

夜尊道，“可我让你受伤了。”

 

少年道，“生气难道能疗伤吗？”

 

夜尊语塞半晌，又问，“那你不害怕吗？”

 

少年反问，“害怕什么？”

 

夜尊道，“这里全是妖怪啊，你们人类不是最怕妖怪了？不怕我们吃了你？”

 

少年顿了一下，轻声道，“…迟早的事儿。”

 

夜尊又觉得被侮辱了，虽然他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但他们妖怪也是不随便吃人的，只有那些修炼邪魔歪道的才会做这种血腥又没什么风度的事情。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们是不是也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说得好像你们真有多好吃似的。”

 

那少年没有接话，只是沉默。

 

也许正是因为他性格如此，无悲无喜，无论夜尊再怎么无理乖僻，也能淡然处之，所以才能陪伴夜尊身侧，整整八载春秋。初时他不多言语，夜尊成日里跳脚，怒气一涌上来时抓着手边的东西就是砸，砚台也好、灯盏也好、花瓶也好，无论是什么，他下手都不留情，总能把少年砸出各种各样的伤。

 

后来有一次夜尊无意间从未能完全阖上的一条门缝里看见他给自己的伤口上药。那时少年大概是刚沐浴完，身上只着一件里衣，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看上去远不如平日里那般冷淡，反而还是柔软的。夜尊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撩开自己左侧的头发，露出额角那个有些狰狞的伤口来——毫无疑问，这是夜尊的杰作。除了他，这少年平日里不接触其他任何人。

 

给伤口上药的时候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唇，金创药抹一点上去，他那削瘦的肩膀就微微颤抖一下。夜尊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会痛的。这一瞬间夜尊感到心里发闷，他想起那少年每一次无辜承受自己的怒火却始终一言不发，那双眼睛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一种慈悲的包容。于是他魔怔了似的，轻轻推开房门，接过那少年手里的金创药，别别扭扭地说，“我帮你。”

 

夜尊拂开少年半湿的长发，一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本想查看额角那个伤口，眼神却不自觉把少年的整张脸都仔仔细细地勾勒了一遍。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时候，少年已经十五岁了，他的五官正在慢慢地舒展，脸部轮廓已是棱角初现——从前未曾发现，原来这个人类少年长得竟是这般好看。

 

夜尊手上一抖，金创药哗啦倒了半瓶。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少年又从他手上把金创药抢回来。

 

夜尊在少年身边坐下，撑着下巴观察他，头顶上两只狐狸耳朵不时地抖动两下。

 

少年的眼神在那对耳朵上停留片刻，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有！”夜尊脱口而出一句否认，可顿了一会儿，又有些尴尬地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话，“其实…还是有的。”

 

少年便道，“那你说。”

 

夜尊的九条尾巴在身后焦虑地摇啊摇啊，摇了许久，才终于憋出极小声的一句，“那个…对不起。”

 

少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夜尊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说，对不起！”

 

少年眼里终于清晰地露出一种情绪来——那叫做，惊讶。

 

可惊讶完了之后，他的声音还是没有起伏，“哦。”

 

夜尊差点没背过气去，他鼓起那么大的勇气道了个歉，结果——“就这样？！”

 

“哦，那…”少年看着他，然后唇角慢慢地，挑起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容来，“没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对夜尊笑，尽管也不怎么明显，但确实也让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生动了许多。夜尊愣了一下，进而思维呈跳跃式发散，得寸进尺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尽管他们已经相处了不短的时间，可是少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夜尊他的名字，他说随便叫什么都行，夜尊便赌气，只叫他“喂”。

 

少年同样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好。”

 

夜尊气急，“为什么？你不是说没关系吗？”

 

少年道，“这跟我的名字又没什么关系。”

 

夜尊一下子又黑了脸，“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名字？”

 

少年一边给自己束发，一边淡淡回答，“因为确实没有必要。”

 

可夜尊也不知怎么，偏生就在这一日犯了倔，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似的，怎么也不肯放弃。最后那少年妥协了，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姓裴，你可以叫我小裴。”

 

于是夜尊就叫他小裴，一天要叫上个成百上千次才够。而且经常是高声把人喊过来了又说没事，“只是想看看你在不在。”

 

习惯了那人朝夕相伴的话，好像只要他稍微走远一点点，就不能安心了。

 

3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裴每隔半个月都会被狐王带走一天，夜尊追问缘由，他也从不多说，只说自己是回人界去看看而已。夜尊想他终究还是人类，会想念人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原想着自己也可以陪他回去，却不曾想这话一说出口，就遭到了狐王和小裴两个人的双重拒绝。他顺着他们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啊对，他怎么就忘了呢，他仍旧是个精魂不完整的妖怪，这么些年了，他还是不能完全化形，这半狐半人地闯进人界去，不知要吓死多少愚蠢的人类。

 

为此夜尊又郁郁寡欢了好几天。小裴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九条尾巴没精打采地覆在自己身体上，看上去就像只雪白的团子。小裴在床边坐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尾巴，干巴巴地安慰道，“其实人界真的没有什么好玩的。”

 

此时他快及弱冠，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长大成人的小裴骨架匀称，身材清俊挺拔，五官也完全长开了，稚气的婴儿肥褪去，两边脸颊愈发削瘦，下巴的线条优美流畅，怎么看都是个英俊的公子。可足以让他长大成人的这几年，对于狐妖一族来说，不过瞬息而已。夜尊还是他们初见时那样，人类十二三岁的脸，十二三岁的身高，站起来还不到小裴胸口，这让他一度觉得自己这只妖做得非常没有气势。

 

“谁想去人界了。”夜尊的声音闷闷地传上来。

 

小裴便道，“那就别躺着了？”

 

几条狐尾忽然散开，夜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头顶一对耳朵猛地颤了颤，“你觉不觉得我这个样子特别不伦不类？”

 

小裴果断道，“当然不会了。”

 

“那是因为你不明白，”夜尊恶狠狠地磨着牙齿，看上去丧气又暴躁，“你一点也不明白！”

 

小裴叹了口气把他搂进怀里——自从他比夜尊高了，他就总忘记他实际上是只活了两百多年的妖怪，忍不住就要把人当成自己的弟弟照顾，“我知道你在意这个，但是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好的。”

 

夜尊有些委屈地用几条尾巴将他们两个一起裹住，“小裴，连你也开始骗我了。”

 

小裴用侧脸轻轻地蹭他的耳朵，拍着他的后背道，“不会，我不会骗你。”

 

后来的事实证明，小裴确实没有骗他。

 

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夜尊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北风扑面时那种刀割似的疼痛。白天时小裴又和狐王去了人界，很晚也没有回来，夜尊等了一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焦躁得坐立难安。

 

前一天小裴突然问夜尊还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夜尊不知为何心里一慌，猛地摇头说他不要知道，可小裴还是告诉他了，他说，“我的全名是裴文德。”

 

说完怕他没有听清楚似的，还特意研墨，在纸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这三个字。

 

夜尊皱着眉头将那三个字看了许久，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小裴笑了笑说，“没有为什么，突然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嗯？”夜尊不明白他这个“突然”的想法是来自于哪里。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追问过这件事情，明明这一天都很寻常，根本就没有哪个节点足以支撑这个“突然”。

 

“就是，可能，”小裴怔怔地回答他，“有个完整的名字会比较好记吧。”

 

夜尊不明白，“记什么？记你？”

 

小裴迟疑地点了点头，“应该会比较好记？对吧？”

 

他像是特别迫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看着夜尊的眼睛里都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希冀。夜尊走到他面前，扬起尾巴轻轻地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代替手指的抚摸，“小裴，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没事。”小裴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两遍，然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喃喃道，“今年怎么还没有下雪呢？”

 

夜尊怕他在窗边待着着凉，走上前去用自己的尾巴将他整个裹起来，“这天儿这么冷，应该就在这两天了吧。”

 

小裴轻声道，“可惜我还没有看到…”

 

夜尊问，“你喜欢看雪？”

 

“也不是，”小裴摇了摇头，答，“就是觉得冬天不看场雪，挺遗憾的。”

 

“这有什么好遗憾啊，”夜尊眨了眨眼睛，“今年初雪的时候，我陪你去赏雪？而且我还有这个，”他很难得带些得意地晃了晃自己的狐狸尾巴，“这样你就不怕冷了。”

 

小裴一顿，随即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好。”

 

结果翌日清晨就飘了场大雪，夜尊一早跑去小裴房间找他，可他竟然没有跟夜尊道一声别，就先和狐王去了人界。夜尊直觉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因为无论如何小裴离开之前都会跟他说一声的。到了晚上，夜尊听说狐王回来了，拔腿便往外跑，走半道上正好撞见狐王，却没有看见小裴的影子。这一整天都在不安分跳动的焦虑忽然全部爆发，他急切地拽着狐王的袖子，问，“小裴呢？他没有回来吗？”

 

狐王安抚着，说小裴的事情等会儿再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

 

夜尊心里一团乱麻，稀里糊涂地跟着狐王往自己房间走，直到手里多了只通体发热的珠子才猛地回过神来。那珠子似玉又不似玉，四周萦绕着一层暖光，明明是个死物，握在手心里却会跳动似的，咚咚，咚咚，咚咚，像心跳。

 

“这是…”夜尊的目光缓缓地从那颗珠子上转到狐王身上。

 

狐王道，“这是可以补你一窍精魂的灵珠。”

 

“补我…一窍精魂？”

 

“对，吞了他，它就可以慢慢将你出世时被打散的那窍精魂补全。”

 

其实夜尊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这一次狐王说得斩钉截铁，不像往次，前头都带着个“也许”。他一心记挂着小裴，也没多说什么就迅速地将那颗珠子吞了，没想到它入口却那样苦——夜尊可以发誓，这是他此生，哪怕再加上后来过的那七百多年，吃过的最苦的东西。

 

苦到舌尖，苦入喉管，苦漫心头，苦到它即使落入腹中，他也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父王，”夜尊痛苦地蹙着眉头，问，“这物为何如此之苦？”

 

狐王看了他半晌，才缓缓道，“此物，乃世间至纯七窍玲珑心炼化。”

 

七窍玲珑心，世间至纯，世间至苦。

 

 “七窍…玲珑…”夜尊喃喃重复着，然后忽然明白过什么来，瞳孔具震，“谁的心？！”

 

谁的心，还能是谁的心？

 

 

——“可他身上，有你的药啊。”

 

 

许多年这一句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震得夜尊耳膜生疼。那时他如何能够想到，他的药，竟然是小裴的那颗心呢？夜尊只觉得眼前一黑，抬掌就要将那颗珠子震出体外，可狐王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厉声道，“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好不容易才将它炼出来，你不要的话，他不就白白死了吗？！”

 

“所以，”夜尊突然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得可笑，“你们每半个月出去一趟，其实是去炼这颗灵珠对吗？”

 

狐王沉声道，“…这是他自己选的。”

 

夜尊不信，冷笑道，“几时选的？”

 

狐王道，“三年前。”

 

 

三年修炼净化，一朝剖心作引，终成良药。

 

小裴合上眼睛之前，口中还在喃喃，下雪了。

 

 

三年前，裴文德十七岁，陪伴夜尊身侧已是五载，虽不及情根深种，但到底还是有情。一旦有情，便成软肋。狐王深谙此道，当初将孤苦伶仃地裴文德带回青丘与夜尊朝夕相伴，为的也就是让他长出这根软肋。毕竟，炼化七窍玲珑心，若非其宿主自愿，否则不可能成功。

 

裴文德从见到夜尊第一眼起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将自己虏至此处的妖怪口中的“小儿子”，自己为陪伴他而来。当然，初时他是被逼无奈，因为狐王根本不顾及他的想法，法术一使，就把他掳了去。那时候裴文德是带着一腔怨怼遇见夜尊的，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孤王扔给夜尊的玩物，便不愿告诉他名字、不愿同夜尊亲近，甚至连点多余的情绪都不愿匀给他。

 

但偌大一个青丘，裴文德只认得夜尊，夜尊亦是因为缺少那窍精魂的原因，并不与同族亲近，两人待在一起，少不了生出一些相依为命的微妙情愫。这情愫会发酵，酿成一壶醇香的烈酒，熏得人发晕，醉而不自知。姑且当作是夜尊先抛出了根讲和的橄榄枝，但裴文德接下了，他也不知道他哪来那种悲悯，竟觉得脾性古怪的夜尊也很可怜。裴文德朝夜尊淡淡一笑，便有千丝万缕的羁绊骤然滋长。他们愈渐亲近，这些亲近日日积累，月月积累，积累到后面，便长成裴文德心里拔不去的那块软肋。

 

他与夜尊的生命进程是不一样的。夜尊两百一十二岁至两百一十七岁，于感情一事上，仍旧是未曾开化。但是裴文德，十二岁至十七岁，足够他一次情窦初开。为这一生一次，他在自己十七岁，狐王问他愿不愿意为夜尊炼药时，心甘情愿地作出了这个承诺——“我愿意”。

 

愿意奉献自己的心脏，做这天下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一味药。

 

他那颗世间至纯至苦的玲珑心，就那样长成了夜尊的一窍精魂，他们永远同在了。

 

4

 

三百岁成年之后，夜尊便去了人界，寻找小裴的转世。但他不会打扰小裴，只是经常会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小裴遇到了什么麻烦，他会想办法帮忙暗中化解。不过有几世小裴的命格很苦，要么是自出生起就被抛弃，要么是年龄尚小就父母双亡，夜尊不忍心看他受苦，便自己收养了。

 

第一次收养小裴的转世，大约是在明朝的时候。那一世小裴转世后叫牧歌，因为家乡闹饥荒随灾民一路北上，结果双亲不幸死在路途之中，他便彻底沦为个小乞丐，成日里在街头被别的孩子欺负。夜尊找到他时，他已经七岁了，正被一群稍大一些的孩子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口中不时发出可怜的呜咽。夜尊怒极，衣袖一挥将那群作恶的孩子震开，那些孩子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喊着便作鸟兽状散开了。于是他这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抱起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牧歌，生平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安慰别人，“别怕，别怕，没有人再欺负你了。”

 

牧歌好久之后才在他的安抚中平静下来，后来便趴在他的肩头，抽抽噎噎地睡着了。

 

其实那时夜尊也只不过是只刚成年不久的年轻狐狸而已，他没有在人间待太久，并不太知世事，遇见牧歌后，他才有些手足无措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半大的娃娃不好照顾，更何况牧歌很小的时候便落了病根，身子骨弱，极畏寒，冬天一到便大病小病不断，发高烧的时候他面色潮红，呼吸沉重，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小手揪着夜尊胸前的衣襟，迷迷糊糊地说哥哥我好难受。夜尊为他忙前忙后，换毛巾、煎汤药、熬白粥，等哄着他安稳地睡着了，就坐在床边想，曾经他让小裴受过那么多次伤，现在是该好好偿还。

 

后来牧歌长大了，笑起来温温柔柔，远不似小裴那般清冷。同样一副眉眼，一个是高岭雪，一个是杨柳风，前者是迷离天光，后者是烟火人间。夜尊的容貌多年不改，白袍翩跹，如遗世神祇，牧歌却一日日成长，从垂髫小儿至挺拔少年，他站在夜尊身前时不必再仰头，目光平视着看过去，便会不知不觉红了脸。

 

夜尊不明白他躲闪什么，问他如何总是低头垂眼，牧歌支支吾吾，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他自己的秘密，他无法跟任何人分享，尤其是夜尊。

 

牧歌在很小的时候便听见过夜尊在睡梦中叫小裴，那时他夜里还跟夜尊一块儿睡觉。那两个字好像是碗苦药，他发着汗、皱着眉将它们叫出来，又舍不得吐掉似的，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味苦。小小的牧歌趴在夜尊身边，用手轻轻地揉开他的眉头，心里充斥着不知所谓的难过。

 

小裴是夜尊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夜尊便是牧歌小心翼翼珍藏的沉重心事。

 

两人相依为命许多年，直到牧歌多年沉疴宿疾于二十岁那年的冬天一朝爆发，来势凶猛。他开始重病卧床，白日昏沉，夜里咳血，纯白的里衣沾上血迹，犹似皑皑白雪中盛放的红梅。夜尊将他搂在怀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般哄着，牧歌虽无甚精神，却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眠，靠在夜尊肩头，用很愧疚的调子说“哥哥我拖累你了”。

 

夜尊拍着他的背，轻轻道，“你应该拖累我，你这一辈子都应该拖累我。” 

 

牧歌勉强笑了笑，道，“牧歌从不奢求一辈子。”

 

夜尊不停地安慰他，会好的，会好的，可是冬去春来，到嫩芽初生、花蕊吐艳之时，牧歌也仍旧没有好起来。他躺在榻上，骨子里都浸透药香。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正和夜尊说着话，他就要昏睡过去。

 

又过了两年，道牧歌二十二岁那年的寒冬，刺骨的寒，夜尊用法术隔绝凄风苦雪，在屋子里不间断地添加炭火，还幻化出自己的尾巴将牧歌牢牢裹住，却还是止不住牧歌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窗外大雪纷飞，北风怒号，屋内却只听见煤炭哔哔啵啵地燃烧，连呼吸声也听不真切。

 

牧歌气若游丝地问，“外面下雪了吗？”

 

夜尊道，“嗯，在下。”

 

牧歌向往道，“好想出去看一看啊。”

 

夜尊蓦地顿住。

 

 

——就是觉得冬天不看场雪，挺遗憾的。

 

 

小裴的声音犹在耳边，夜尊忽地感觉自己被补全的那窍精魂在躯壳里面不安稳地颤动起来。他未入世，不知情，还没有学会掉眼泪，但是胸口闷闷地疼。是小裴，他还欠小裴一场初雪。夜尊搂紧了牧歌，郑重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雪。”

 

但是他的少年终究没有等到。

 

牧歌没有挺过二十二岁的这个寒冬，在夜尊怀中病逝了。离开前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深埋在自己心里许多年的问题，他问，“哥哥，你可以告诉我…小裴是谁吗？”

 

夜尊握住他削瘦的肩膀，颤声道，“…是你。”

 

他将故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但牧歌听了，却没有办法露出释然的笑。真相竟是如此，这对此时此刻的牧歌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因为他又要离开夜尊一次，他竟然如此残忍。牧歌沉默了一会儿，吃力地抬头，亲昵地蹭了蹭夜尊的侧脸，哽咽道，“对不起了哥哥，我好像…又要走了。”

 

“我其实…真的，好舍不得你呀…”

 

夜尊生怕惊扰了什么，轻声道，“我会找你。”

 

但这句话没有再得到回音。

 

那也是个大雪天。夜尊怔怔然在床榻前枯坐一夜，终于于天亮起身，亲手将这个温柔却不被上天眷顾的孱弱少年埋葬了。

 

一场风雪，权当做他和小裴的再次道别。

 

牧歌离开之后，夜尊再次踏上了寻找的路途。他在很多个不同的朝代找到过小裴的转世，他们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格，命数不同，寿数不同，但他们都会有死亡，这是人类自出生起就书写好的命运。

 

夜尊埋葬过很多个小裴，他亲手将他们放入棺木，合上棺盖，黄土一点一点撒上去，就将生前种种尽数归零。人间一遭，前尘往事、爱恨因果、嬉笑怒骂，不过云烟，往生台一跳，又是全新的人生。但夜尊生命太长，他重来不了，和小裴在一起的记忆便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那记忆沉，挂在心尖坠得心脏生疼，可他没有办法，小裴是人类，他只能看他由生到死，由死入生。

 

一块新的墓碑，就是一个新的小裴。夜尊抚摸着他们，内心怆然，却始终觉得仍有什么没有发泄出去。

 

——对了，他还没有学会掉眼泪。

 

5

 

曹光自从上大学之后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浪费夜尊特意在他学校所在的城市挥手买了套房。这周末小兔崽子又没回家，空巢老人夜尊长吁短叹半晌，最后在茶几上扔了张纸条告诉他自己出去一趟，过阵子回来，之后便捏了个诀，转身踏进那个凭空出现的那个豁口里，消失了。

 

近日青丘有大喜事，他的双生哥哥嵬——哦，现在在人间应该是叫沈巍，他要成婚了，夜尊得回去一趟。

 

说起来他们俩确实都不是什么省心的儿子，一个自出世起便散了一窍精魂叫狐王操碎了心，另一个从两百多岁起就成天不着家，跟着九重天上那位昆仑仙君满世界地跑，一年到头影子都见不着几次。

 

夜尊听说他那哥哥能得很，早先以狐狸原身待在昆仑君身边，忍辱负重做人家的小宠物，日日被抱在怀里顺毛，也不嫌没尊严，就那样待了有个小几百年。后来昆仑君历劫，入了轮回，他又追到凡间去，不知追了多少世——所以说双生兄弟性情还是会有相似之处的，至少在生生世世追着一个人跑这件事情上他们高度一致。

 

只不过沈巍追着他的昆仑君，原因和目的都很明确，他始终深爱着那个光风霁月的神君，一眼沦陷，万劫不复，他想要和他世世厮守。但夜尊却不是，他稀里糊涂地追了小裴那么多世，却仍旧未能追个通透，他只是觉得他们不该分开。一千多年了，他好像仍未学习完人类所有的感情。

 

沈巍和夜尊在人间遇见过，那还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那是段灰暗的岁月，每个人都只能提心吊胆地活着，炮火将整片大地轰得满目疮痍，战场上焦土和战士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泥泞而丑陋，令人作呕的腥气冲天而起，举目四望，唯见满山的残肢断臂，宛如人间炼狱。

 

那年月，这样的战场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而他们相遇于其中一处。夜尊到的时候，沈巍已经满身污泥地蹲在战士的尸体中掘着什么了。这一世他有事耽搁了，只是来得晚了些，他的昆仑神君便已经上了战场，牺牲在这场壮烈的战事当中。

 

很巧的是，夜尊也来找人。他的小裴这一世是个热血男儿，叫秦川，十岁的时候夜尊将几乎在大雪天里冻僵的他找到，至此又是十年相伴。后来战争爆发了，秦川执意要上战场杀敌，夜尊心知无法劝阻，随他去了。临行前一夜，秦川说，等到战争顺利，他就回来和哥哥好好生活。但终究，谁也没有等到这个承诺兑现的那一天。

 

人间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何处不流淌殉道者的血，这是无尽轮回的苦难，哪怕神仙也只能感慨不能扭转。沈巍的昆仑，夜尊的小裴，他们入了世，便入无尽苦海，天命轮回至此，于战场不得善终，那是这年代好多人的宿命。 

 

夜尊站在沈巍身后，叫他一声，“哥。”

 

沈巍转过头看，一张清俊白皙的脸上全是血污，他的双眼通红，看见夜尊时，却竟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不会也来这里挖坟吧。”

 

夜尊道，“我来找他。”

 

沈巍道，“嗯，我也来找他。”

 

随后他们的沉默像战士们浓稠的鲜血，浸透了这片土地。他们谁也没有动用法力，就那么徒手掘了三天三夜，两双手上全是斑驳的血痕。沈巍找到他的昆仑时，用手不停地擦拭他脸上的污泥和凝固的血渍，擦拭不干净，便跪在那里低低地呜咽出声。明明他知道还有转世，还有重逢，可他就是不能坦然面对这种死别。

 

夜尊看见他的眼泪滴在那具尸体的污泥上化开，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问，“为什么你会流泪？”

 

沈巍道，“我看不得他就这样死去。”

 

夜尊道，“可是我也从来都不希望小裴离开。”

 

沈巍看了他一眼，道，“你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夜尊找到秦川了——或者说，找到了一部分。那只是一截手臂，夜尊认出来了手腕上带的那只表，那是他送的。偌大一个战场，他的少年不知道这样散在了多少个角落。夜尊拆下那块表盘碎裂的手表，坐在那里，看着灰白色的天空发呆。

 

沈巍的轻叹响在耳边，“你也流泪了。”

 

夜尊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脸颊上爬满了温热的液体。他亲手埋葬了那么多个小裴，每一次都带着无法缓释的窒息，而这一天，他看到他支离破碎，终于，终于还是落下了这行早该学会落下的眼泪。

 

那眼泪冲刷着好多个百年中积攒的疼痛，一朝奔腾，便如泄闸洪水。

 

夜尊揪着沈巍的衣角，放声大哭。他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小裴又要离开他，为什么连具完整的尸体也没有留下呢。沈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没有为什么，你要守着他的转世，这便是你必然要承受的痛。

 

夜尊哭完一场，最后一次问他，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啊。

 

那时候，沈巍回答他，你自己悟吧。

 

 

但是夜尊没能悟得，他这个妖怪，做得比沈巍要称职。

 

 

“恭喜哥哥，终于要和你的昆仑君喜结连理了。”夜尊道。

 

沈巍在试礼服，低眼垂眸间写尽温柔笑意。他的昆仑君结束历劫，在“赵云澜”这一世过后重回九重天，以神君的身份，跟沈巍缔结了婚约。

 

“你呢？”沈巍看了眼他那明显心不在焉的弟弟，问道，“你跟你那个…”说到这里他闷声笑了一下，才继续道，“你那个儿子，怎么样了？”

 

因为这一世曹光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夜尊抱回来了，他觉得好玩，在小娃娃还牙牙学语的时候教他叫“爸爸”，结果呢，曹光从小就这么叫着，改不过来了，哪怕夜尊这么多年容貌没变过，他也能对着张二十几岁的脸叫得出口，每次夜尊幽幽怨怨地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他还笑话夜尊是空巢老人。

 

转世这么多次，曹光是性格最开朗的一个，大概也跟生活的年代有关，夜尊一个生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古董，跟不上现代年轻人的思维，总是觉得很郁闷。怎么当人爸爸，比当人哥哥，还更没威严呢？

 

“别提了，唉，”夜尊无精打采地支着下巴，“不孝子，白眼狼，两个礼拜没回家了都。”

 

沈巍扶了扶眼镜，淡淡一笑，“我看你现在确实挺像小朋友他爸的。”

 

夜尊长叹一声，“从几个月的时候就开始养，能不是爸吗？”

 

沈巍忽然在他对面坐下，语气骤然严肃了许多，“我问你，你真要这么生生世世地追着他跑下去吗？”

 

夜尊眨了眨眼睛，“啊…不然呢？”

 

“……”沈巍简直要扶额，“你还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吗？”

 

夜尊想了半晌，道，“我就是想陪着小裴。”

 

沈巍叹了口气，“你和他，就像我和云澜，你们是有感情的，你还不明白吗？”

 

6

 

“你还不明白吗？”

 

直到夜尊参加完沈巍的婚礼，从青丘回了人界，脑海里也一直在回荡着这一句话。这么多年里，小裴在他生命中来来去去，每一世都太匆忙了。当年沈巍化形成一只小狐狸，安安稳稳在昆仑君的怀中待了几百年，什么样的感情也都能消化完毕。夜尊却不同，他从还尚且懵懂之时就已经奔赴在了寻找的路途上，每一站停留的时间太短，以至于完全无暇整理自己的心绪。他忙着寻找、忙着重逢、忙着将很多个小裴抚养成人、忙着学会离别，他忙着很多事情，学会很多人类的情绪，但最最复杂的那一种，他仍是一知半解。

 

要不是沈巍点破，他或许仍旧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和小裴，竟是所谓“爱情”吗？

 

他在清醒的边缘徘徊，只差一点点，就能推开那扇大门。

 

到家的时候小兔崽子曹光又在睡觉，肯定又是前一晚通宵打游戏了。夜尊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仔细端详起他的睡颜来。现在他的模样和当年小裴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此刻他正半边脸埋在被子里，呼吸安稳，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两下，看起来意外地可爱。夜尊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的睫毛，他便蹙起眉头，在被窝里面拱了两下，嘴里嘟嘟囔囔说起什么来。

 

夜尊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在睡梦中的声音，“爸…”

 

夜尊失笑，心里像过了道电流似的酥麻。原来小兔崽子也不是那么没有良心，做梦还梦见他，说明还是惦记他的嘛。

 

“爸…”安静的房间里再次漾开少年的呢喃，“对不起…”

 

夜尊静静地听。

 

“我是不是…”

 

“不可以喜欢…”

 

“你…”

 

最后一个字模模糊糊地渗透进空气里，像是一阵不舍得离去的清风，久久地于此间盘旋。夜尊将少年梦中的不安彷徨听去了，便忽然与他通了灵犀似的，后知后觉地将他之前的种种躲闪都读懂了。为什么他会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他会不愿意与自己亲近，为什么他离自己那么远也仍旧耳根通红，这一切反常的原因，不正是他在梦中小心翼翼吐露的那两个字吗？

 

——喜欢。

 

夜尊是知道这个词语的含义的。至少在他看过的别人的故事里，他知道。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小裴对他说过，曹光是第一个。很难想象，就这么一句梦中呓语，便成了一把钥匙，温柔地、坚定地，开启了一个很久未曾被光顾的角落。

 

 

“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的全名是裴文德。”

“就是忽然觉得应该告诉你。”

“有个完整的名字会比较好记吧。”

 

“哥哥，你可以告诉我…小裴是谁吗？”

“我其实…真的，好舍不得你呀…”

 

“等到战争顺利，我就回来和哥哥好好生活。”

 

 

夜尊想起他们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态。那一双双相同的眼睛，同样涌动着相同的不舍、眷恋与哀伤。他们分明是表达过的，只是太隐晦了，夜尊没有看懂。他忽然觉得好可惜，这么多漫长的百年，他竟然让小裴将那些隐而不发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带进了坟墓。他们分明不应该这样浪费时间才对。

 

夜尊看着他熟睡的少年，满腔柔情几乎要从心头溢出。他坐上床，轻轻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在曹光身边躺下了。少年骨架匀称，纤细得像支挺拔的竹，韧劲与活力并存，欣欣向阳。被窝里暖烘烘的，夜尊伸手把人搂进怀里，身上不自觉地就沁出汗珠。曹光像只猫似的一直往他怀里钻，过一会儿好像终于也觉得热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腿把被子往下蹬了蹬，这才终于舒服了似的，一转身，又撞进夜尊怀里。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

 

曹光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身边躺着个人，瞬间清醒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爸…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很久了。” 夜尊说，“就看看你能睡到什么时候。”

 

“……”曹光不动声色地向后挪，试图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他往后挪，夜尊就往前挪，直到曹光后背贴上墙壁没有退路了，他才不自在地推了推夜尊，“咳，你不觉得这样，很挤吗？”

 

夜尊看着他笑，“不觉得。”

 

曹光恨不得四肢都扒到墙壁上去，看着近在咫尺的夜尊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看你都出汗了！”

 

夜尊眨了眨眼睛，“我乐意。”

 

“……”曹光也不知道他爹今天发什么神经，索性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了。可夜尊又不依不饶地搂上来，手臂搭在他的腰上收紧了，温热的胸膛贴上去，半点缝隙不留，让曹光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阿光。”他把头搁在曹光的肩膀上，沉声道，“为什么躲我？”

 

曹光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大声，“没…没有啊。”

 

夜尊轻笑一声，“你知道吗，刚才你做梦的时候还在叫我。”

 

“……”

 

“你说…”

 

“……”

 

“你不好奇你说了什么吗？”

 

曹光一颗心被他拽得七上八下，又生怕自己真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句话都不敢接。可他越是这样，夜尊就越要逗他，“真不好奇？”

 

“…”曹光有些烦躁地把被子一卷，把自己整个捂住了，“不好奇，别说了。”

 

夜尊慢慢悠悠帮他把被子拉下来，“你说你喜…”

 

“爸！！！”曹光的反应出奇地大。他忽然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夜尊甩开，然后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胸前乱七八糟地抱着一团被子，看着夜尊的眼睛竟也不知什么时候红了一圈，“你别说了，求你…”

 

夜尊有些诧异地跟着坐起来身，蹙着眉头抚上他的眼角，“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没哭。”曹光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艰难道，“你都听见了…那我承认，我…我喜欢你。”说完他看了一眼夜尊的表情，见他似乎是想要说话的样子，又迅速抢白道，“你别说话！你现在别说话！我…我先说。”

 

“我知道，我这样很奇怪。是…是你抚养我长大的，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爸爸，我还是不应该，不应该对你产生别的感情。但，但也不能完全怪我吧？是你自己…非要跟别人的爸爸不一样…”

 

曹光垂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声音听上去好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

 

“可是你真的…算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好…”

 

“反正就，我也不想喜欢你你知道吧？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奇怪，我还怕你知道以后，就，就不想要我了…”

 

“对不起…”说着说着他好像真的要哭似的，颤颤巍巍的声音里都能掐出水汽来，“如果，你觉得我这样很不正常，我…我可以搬出去住…”

 

“……”

 

“…说完了？”夜尊问。

 

曹光吸了吸鼻子，“完了。”

 

夜尊说，“那我可以说了？”

 

曹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不听吗？”

 

“不可以！”夜尊瞪了他一眼，然后挪过去几寸，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曹光耷拉下了脑袋。

 

“就一句话。”夜尊捧起曹光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要你喜欢我。”

 

曹光蓦地睁大了眼睛。

 

夜尊还怕他听不明白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你听明白了吗？我要你喜欢我。”

 

那双通红的眼睛在凄凄惨惨告白的时候没有掉出眼泪，反而在听见夜尊说“我要你喜欢我”的时候，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少年人的倔强不允许曹光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却还是在巨大的欣喜面前折了腰。他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得到夜尊的回应。

 

“这次是真哭了吧？”夜尊叹了口气，凑上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曹光像是没回过神来，表情全是空白，“你这其实是在跟我表白是吧？”

 

夜尊挑了挑眉，“那不然呢？”

 

曹光的眉毛纠结地拧起来，“可是，你还是我爸爸啊…”

 

夜尊在他唇上浅浅地啄了一下，“现在呢？”

 

纯情少年曹光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他紧张地揪住抱在怀里的被子，摇了摇头说，“不是了。”

 

夜尊笑了笑，又倾身过去吻他。曹光晕晕乎乎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那他希望一辈子都不要醒过来。

 

7

 

夜尊也有些不知道这是自己送走的第几个小裴了。但还好，生于和平年代的曹光，安稳地过了很长的一辈子。为了和他做一对正常的恋人，夜尊每一年都用法术变幻容貌，曹光老一岁，他也老一岁，曹光老十岁，他也便老十岁。这一世，他做到了携手白头的承诺。

 

曹光在八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临终前，头发花白的老人握着夜尊的手，缓慢道，“你…变回年轻时候的样子好不好？我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眼。”

 

夜尊坐在床边，握住他手抵在眉心，在滑落的眼泪中，褪尽了满头华发。几十年过去，他其实仍旧是那副少年的模样，黑发，黑眸，漂亮的五官清透闪亮，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好似这岁月从不曾流淌。妖族没有生老病死，这原是上天赐予的特权，但在垂垂老去的恋人面前，这竟也成为一种无药可解的残忍。

 

曹光那双苍老的手缓缓抚上夜尊年轻的脸庞，浑浊的眼睛里面留下稀薄的热泪，“你果然，还是那么好看的。”

 

“你也是，”夜尊侧头，脸颊在他的手心里面蹭了蹭，声音哽咽得几乎辨认不清原本的音色，“你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变过。”

 

曹光无力地朝他笑笑，“虽然知道你是骗我的，但我还是很开心。”

 

“不，”夜尊含着眼泪吻了吻他的手背，“我从来不骗你。”

 

曹光的眼皮沉重得就快要撑不开了，“我好累啊…我可以睡了吗？”

 

“…好。”夜尊颤抖着，轻声道，“你睡吧，等你醒了，我就又在你身边了。”

 

——放心，我会去找你。

 

 

曹光在他年轻的恋人怀中，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又一个轮回结束了，夜尊该动身，继续寻找下一个小裴了。

还好，还好这一世没有浪费，他终于和他的小裴相爱了一场。

 

 

可是，夜尊麻木地将目光转向窗外，心想，小裴啊，这怎么又是一个大雪纷扬的冬天。

 

 

-fin-

偷偷蹲一个评论